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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苗勇 ]——(2002-9-1) / 已閱15951次

    準確把握刑事立法意圖

    苗 勇

    本文的題目是由以下案例所引發(fā)的。2000年9月,犯罪嫌疑人劉某某以“某某市天地土石工程隊”的名稱,向某某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申請開業(yè)登記并領取營業(yè)執(zhí)照,但一直未按規(guī)定向稅務機關(guān)申辦稅務登記及報備有關(guān)資料,也未建立帳簿。2000年10月間,劉某某在承接某某市某某鎮(zhèn)土地整理過程中,共取得工程款479萬余元,且結(jié)算工程款均使用收款收據(jù)。劉在收取工程款后從未申報納稅,從中偷逃應納稅款計27.3萬余元(其中單項營業(yè)稅款14.3萬余元),偷稅數(shù)額占應納稅款的100%。
    這是一件事實十分簡單的案子,卻引起了激烈地爭論。一種意見認為,劉的行為不構(gòu)成犯罪。理由是,《刑法》第二百零一條對偷稅罪的客觀行為作了明確規(guī)定:“納稅人采取偽造、變造、隱匿、擅自銷毀帳簿、記帳憑證,在帳簿上多列支出或者不列、少列收入,經(jīng)稅務機關(guān)通知申報而拒不申報或者進行虛假的納稅申報的手段”。而劉的行為,由于是個體經(jīng)營,未按規(guī)定建立帳簿,也未進行稅務登記,與《刑法》規(guī)定的上述三個手段,沒有一個相符。故按照罪刑法定原則,不能對劉的行為追究刑事責任。
    另一種意見認為,劉的行為顯然構(gòu)成偷稅罪。按照當然解釋(當然解釋,又稱勿論解釋或自然解釋,是指刑法規(guī)定雖未明示某一事項,但依邏輯或者事物屬性的當然理由,將該事項解釋為包括在該規(guī)定的適用范圍之內(nèi)),①舉輕以明重,刑法對某一事項未有明確規(guī)定,但該事項與刑法明確規(guī)定的事項具有同樣的屬性且程度更為嚴重,因而當然適用刑法明確規(guī)定的事項。劉某在經(jīng)營中,既未按規(guī)定建立帳簿,又不進行稅務登記,顯然比刑法規(guī)定的三種行為情節(jié)要嚴重得多,因此,對其應偷稅罪追究刑事責任。
    本案爭論的焦點,實際上是一個法律適用問題,也就是對刑法規(guī)范怎樣進行解釋的問題。而要解決這一問題,首先就必須將解釋方法統(tǒng)一起來,用一種科學的解釋方法,來準確地把握刑事立法意圖,這樣才能正確地適用法律。
    關(guān)于法律解釋的方法,是一個十分古老的問題。當代各種解釋方法,可以追溯到12世紀開始的羅馬法復興時期。羅馬法復興初,產(chǎn)生了注釋學派。這一學派采取條文注釋的方法,對《國法大全》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羅馬法復興高潮時期,評論法學派興起,他們已不限于對羅馬法本身的研究和理解,而是根據(jù)時代的需要,把羅馬法的材料綜合起來進行理論上的探討,并把羅馬法的原則和制度適用到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去,從而把六七百年以前的羅馬法轉(zhuǎn)化為當前適用的法律。②十五世紀至十七世紀,人文主義法學派興起。這一學派以人文主義為指導思想,著重研究羅馬法的本意和歷史沿革關(guān)系。他們的功績是恢復了羅馬法的全貌,準確地探索羅馬法的原意和適用性,在羅馬法中注入人文主義的精髓,建立一個具有科學性、系統(tǒng)性、完整性的法律體系,以適應歐洲各民族國家正在發(fā)展的新型的商品貨幣關(guān)系。③
    繼承上述傳統(tǒng),現(xiàn)在對刑法解釋的方法可以概括為以下三種。一是教條式地理解刑法規(guī)范。純粹從字面來解釋其含義,不能“越雷池一步”。關(guān)于這種方法的典型闡述,是意大利刑法學家貝卡利亞的觀點:“刑事法官根本沒有解釋刑事法律的權(quán)利,因為他們不是立法者。”“‘法律的精神需要探詢’,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公理了!薄胺ü賹θ魏伟讣紤M行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大前提是一般法律,小前提是行為是否符合法律,結(jié)論是自由或者刑罰!雹芷鋵崳@種見解并非貝卡利亞的獨創(chuàng),早在古羅馬時期就有類似的看法。公元前454年,古羅馬頒布了《十二銅表法》,實施的初期對其解釋采取嚴格解釋原則,即解釋者只能就該法的條文作嚴格的字面意義上的說明與注釋,不得對條文進行絲毫超出其字面含義的解釋。羅馬法學家蓋尤斯在他的著作《法學綱要》中記載,由于《十二銅表法》第8表節(jié)第11條規(guī)定:“不法砍伐他人樹木的,每棵處25阿司的罰金”,所以,當時有人的葡萄蔓被砍了,告到法官那里,他一定要說樹木被砍;如果說葡萄蔓被砍,那他肯定要敗訴。⑤以下是兩件當代嚴格按字面解釋來司法的案件。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的曼利市發(fā)生了這樣一件案子,70名裸泳愛好者在公共海灘一絲不掛出入人群,被視為有傷風化。市政府引據(jù)澳國1919年頒布的《地方政府法案》中的有關(guān)條款,在法庭上對70名裸泳者提起訴訟,要求禁止其行為并予以處罰。訴訟結(jié)果是市政府敗訴。法官認為,《地方政府法案》中的條款僅指明游泳者“著裝不當、修補不當、衣料透明等不文明行為”應禁止,并未指明赤身裸體完全不著裝是否應禁止。市政府爭論說,完全不著裝可以理解為“著裝不當”。法官斷然拒絕這種解釋,宣告市政府的起訴沒有法律依據(jù)。⑥無獨有偶,數(shù)十年前,英國也有這樣一件怪案。一天,喬治在家閑得無聊,就想去附近的皇家空軍機場看看飛機日常訓練。他爬過鐵絲網(wǎng)和障礙物,坐在機場跑道上觀看天上的飛機。這時,一架飛機打算降落,飛行員發(fā)現(xiàn)跑道上坐著人,不得不將飛機拉起飛向天空。后來,喬治被送上了法庭。僑治認罪,但辯護律師說,喬治不應受罰,因為他沒有違反《官方機密條例》的規(guī)定。該條例第三條規(guī)定:“不得在禁止區(qū)附近妨礙皇家軍隊成員的行為……。”律師巧辯道,雖然軍用機場毫無疑問是個“禁區(qū)”,喬治也妨礙了皇家軍隊成員的行動,但他不是在“禁區(qū)附近”而是在“禁區(qū)里”做的事。條例第三條規(guī)定了“在……附近”,沒有規(guī)定“在……里”,所以依據(jù)這條例規(guī)定是不能處罰喬治的。律師還提醒法官注意,英國是個法治國家,法無明文規(guī)定是不為罪的。這樣,法官還真是為難了。⑦這可謂是“不折不扣”執(zhí)法了,這樣的“罪刑法定”原則過于迂腐了,根本不理會立法者的意圖,死板、機械、教條,十分不利于社會公正的實現(xiàn)。
    二是撇開法條本來的含義,純粹用公正的原則來解釋刑法。法律總是有不周延、模糊性和滯后性的缺陷的,因此,必須根據(jù)公正的原則來執(zhí)法。英國著名法官丹寧是這一方面的典范,他強調(diào):“如果我們不能做任何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我們就會永遠呆在一個地方,法律將停止不前,而世界上其他事情將繼續(xù)前進!睘榇,丹寧要求法官擔任“法律改革的先鋒”,他明確主張,法官要參與法律改革,而不能把改革僅僅看成是國會的事,法官只是執(zhí)行法律而已。對此,他有個形象比喻,法律就象是一塊編織物,用什么樣的編織材料來編這塊編織物,是國會的事,但這塊編織物不可能總是平平整整的,也會出現(xiàn)皺折;法官當然“不可以改變法律編織物的編織材料,但是他可以,也應當把皺折熨平!彼J為,法官在審案和判案的過程中應該隨著社會的變化和時代的發(fā)展創(chuàng)立出與生活的步調(diào)相一致的新的、公正的判案原則。⑧為了尋求社會公正的司法而撇開法條,在中國古代也不為鮮見。清代名吏胡秋潮所著作《問心一隅》中,記載了一個他親自處理的案例:城東章氏女許配給南鄰李二為妻。尚未過門,李二因暴得風疾而瘋癲不懂人事,并曾白晝持刀欲殺其父,后被其父鎖禁。章氏得知情形,欲思退婚,終致訟。依據(jù)《大清律類例·戶婚·婚姻》:“若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婚者,笞五十;雖無婚書,但受聘財者,亦是!彼痉ü偃绾尾脭噙@個案件,處于一種兩難境地:依律維持婚約之效力,則對于章氏女來說未免太過殘酷、不公平人道;判令解除婚約,又顯與法律相違?h令胡秋潮最終的處理方案聰明地回避了上述矛盾:“章女之于李二,請待以三年。三年內(nèi)瘋病愈,則為李妻;不愈,則仍為章氏女;蚴刎懀蚋呐,聽之可耳。”后來,不到一年,李二以瘋病死,女改字他姓。⑨此類解釋刑法的方法,其實是對刑法內(nèi)涵的突破,完全超越了立法者的意圖,與當代罪刑法定原則是直接相抵牾的,有損于法律的嚴肅性,也不宜提倡。
    三是從刑法條文的字面來探尋立法者的原意。在權(quán)力分立的狀態(tài)下,作為法律適用者的法官,其職責就是將法律適用于具體案件,從而實現(xiàn)立法者的意圖,因為“對法規(guī)的理解不應該按法官們認為最好的見解,而應按照實際上通過法律的立法者們的意圖!雹庠趯嵭凶镄谭ǘǖ臅r代,刑事司法的依據(jù),顯然必須是刑法規(guī)范,必須是刑法規(guī)范所表達的內(nèi)在的真實的意思。正如耶林于1877年發(fā)表的《法的目的》一書中說,法律乃是人類意志的產(chǎn)物,有一定目的,受目的支配,與自然法則以因果律為基礎,有其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截然有異。故解釋法律,必須了解法律究竟欲實現(xiàn)何種目的,以此為出發(fā)點解釋法律,始能得其要領。⑾而立法目的,即立法意圖,是必然以法律條文為載體表現(xiàn)出來的。但任何成文法都有不完善之處,“必須記住,無論一項法律什么時候被提出來考慮,人們都沒有能力預見到在實際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多種多樣的情況。即使人們有這樣預見能力,也不可能用沒有任何歧義的措詞把這些情況都包括進去”,⑿我國刑法也概莫例外。1979年7月1日通過、1980年1月1日實施的我國第一部刑法典,在實施中馬上暴露出不足之處。從1981年6月10日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軍人違反職責罪暫行條例》到1997年《刑法》公布前,共出臺了二十四部單行刑法,并且還制定了設有附屬刑法條款的法律80余部。這些固然與我國經(jīng)濟社會迅猛發(fā)展有關(guān),但與1979年《刑法》的不成熟性密不可分。1997年《刑法》雖經(jīng)反復論證,但仍有嚴重的疏漏之處。該法公布不久,侯國云、白岫云兩位學者就撰著了三十四萬多字的《新刑法疑難問題與運用——兼論新刑法中的矛盾與缺陷》一書,剖析了新刑法的許多問題。該法實施一年多,1998年12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就公布了《關(guān)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單行刑法。從1999年12月25日起,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通過了三個《刑法修正案》,并對《刑法》第九十三條及挪用公款罪作出了立法解釋。由此可見,刑法總是有不完善之處的,總是要通過合理的解釋,才能進行正確地適用。這里所說的合理解釋,也就是通過刑法規(guī)范的字面,準確地把握立法者的意圖。例如對《刑法》第十七條第二款“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的解釋。司法實踐中,對處于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階段的未成年人奸淫幼女,是否應負刑事責任,就涉及到如何理解該條款中的“強奸”一詞。不少同志認為,新《刑法》明確規(guī)定了罪刑法定原則,強奸罪與奸淫幼女罪是不同種罪,因此,不應承擔刑事責任。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奸淫幼女顯然重于強奸,立法者不至于連輕重都分不清,因此,從立法意圖上講,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奸淫幼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2000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了《關(guān)于審理強奸案件有關(guān)問題的解釋》,正確地闡述了立法意圖,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奸淫幼女的,應承擔刑事責任(最近,“兩高”聯(lián)合作出司法解釋,取消了奸淫幼女罪,將該罪歸為強奸罪)。因此,從刑法規(guī)范的字面,來探尋立法意圖,深刻把握刑法條文的真實含義,才能科學地司法。
    從上可見,司法是離不開對法律解釋的,在實行罪刑法定原則的時代,解釋的目的,既不能教條式的,這樣有悖于社會公正;也不能強調(diào)實現(xiàn)社會公正而完全脫離法律進行任意解釋,這是與法治社會不相符的。因為修改法律是立法機關(guān)的事,司法絕對不能介入。而是應當通過合理的解釋,來準確地把握立法意圖,惟有如此,才能既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又實現(xiàn)了社會公正。
    回到開篇的案例,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因為這種觀點較好地把握了立法意圖。不建立帳簿,不進行稅務登記,其性質(zhì)顯然要比《刑法》條文所規(guī)定的三種客觀行為嚴重,社會危害性更大。立法者決不可能把相對輕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而相對重的行為反而不構(gòu)成犯罪。譬如,當立法者將故意輕傷害規(guī)定為犯罪時,那么,對故意重傷害無論有否規(guī)定,肯定也是一種犯罪行為,這是毫無疑問的。因此,根據(jù)立法者對偷稅罪規(guī)定的內(nèi)在意圖,劉某某的行為顯然構(gòu)成偷稅罪,應當承擔刑事責任。




    注釋:
    ①⑾見李;壑缎谭ń忉屨摗罚袊嗣窆泊髮W出版社1995年版,第116頁,第129頁。
    ②見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教材《外國法制史》,第126——128頁。
    ③網(wǎng)上資料,四川電大開放教育法學專業(yè)(本),《外國法制史》。
    ④貝卡利亞著:《論犯罪與刑罰》,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頁。
    ⑤參見周耕著《羅馬法原論》,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第93——94頁。
    ⑥范忠信著《信法為真》,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123頁。
    ⑦見一正著《西窗法雨》,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頁。
    ⑧⑿見丹寧著《法律的訓誡》,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頁,第13頁。
    ⑨見2002年7月1日《檢察日報》顧元文《從“援法斷案”到“曲法伸情”》。
    ⑩德沃金(美)著《法律帝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280頁。



    嵊州市人民檢察院
    2002年7月18日
    (郵政編碼:31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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