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在北京出新書，請我寫序。她電傳來十多頁參考資料，其中鳳凰衛(wèi)視晚會(huì)制作人劉璐的
一段話，吸引了我：
李文打官司，大家眾說紛紜，市民看見矯情、娛記看見噱頭、法學(xué)家看見律法漏洞、
社會(huì)學(xué)家看見制度重建、藝術(shù)家看見行動(dòng)先鋒、男人看見膽量、女人看見鼓舞、朋友們看
見她的辛苦，讀者朋友們也會(huì)看見她的認(rèn)真。
這段觀察人微的話，寫的很逗，只是臨尾漏了一句，該補(bǔ)在下面：
最后，李敖看見什么?李敖看見他的鈔票不見了。
這當(dāng)然是戲謔之詞，但實(shí)情卻也未可忽視。打官司，是要錢的。有道是“仗義輸(疏)財(cái)”，做
正義的事，是要放得開錢的。別以為“市義”是笑話，孟嘗君的門客“為君市義’’(替你收買正義)，
就是實(shí)踐檢驗(yàn)出來的真理。當(dāng)然打官司花錢也可以“市不義”，美國明星球員辛普森(O．J．
Simpson)，明明殺妻而可脫罪，玩法律于鈔票之上，足見美式正義，不過乃爾。
以上所說，無非指出打官司的入門條件很多，錢是其一，有錢撐著，才有正義。錢是中性的。
但是必要的，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有入門的錢撐著，正義才可展現(xiàn)，李文博士能力持正義，
鳶飛魚躍，為“上訪村”小市民所不及者，正因其“仗義”條件，優(yōu)于他人；“輸財(cái)’’支持，其來有白
也。
以上所說，在指出“輸財(cái)”才能“仗義”，否則正義是空頭的，天下道德之士喊正義者多矣，淪
為空頭，或因?yàn)楦F、或因?yàn)樾猓貌怀鰧?shí)踐正義的入門條件，所以不能落實(shí)，勇于“仗義’’而怯于
“輸財(cái)”者，大病在此也。
有了打官司的入門條件，打官司干嘛?為了出氣嗎?為了理賠嗎?為了善待自己嗎?為了
教訓(xùn)對方嗎?為了打贏官司嗎?依我看來，這些目標(biāo)“失之太小’’了，也“希望太高”了。
就“失之太小”來說，英國首相狄士雷利(B．Disraeli)說人生太短不要雞毛蒜皮(Life is too
short tobelittle．)一般打官司，除非我志在官不潦生、告的是政府，其它私人纏訟，多屬雞毛蒜皮。
就“希望太高”來說，希望從法院得到滿意的判決，本就困難重重，即使有所收獲，也不無
勞己傷財(cái)、得不償失之感，也就是說，會(huì)有劃得來嗎之疑。
所以，從“失之太小”和“希望太高”的后果看，好訟并不足取。但是，我個(gè)人不但是好訟
者，且是健訟者，為什么?因?yàn)槲也粡乃阌?jì)，而是從更高的道德層面維權(quán)，維到有關(guān)世道人心
的大權(quán)，這才是我們打官司的真正神髓。
從李文書中“和爸爸一起告布什”一篇上，就可以看到這種神髓。
英國歷史家湯恩比(A。Toynbee)說美國是在小房間里的一條又大又友善的狗，搖下尾巴就
掀桌子倒板凳。(America is a large，friendly dog in a very small room．Every time it wags its tail it
knock。over。chair．)我年紀(jì)越大，越發(fā)現(xiàn)湯恩比這段話說得太客氣了，真正的說法該是洋涇浜英
文的：
America is a bull in a china shop．Every time it wags
its tail it tailspins a tailwagging．
美國是一條未閹的公牛進(jìn)了瓷器店，搖下尾巴就打翻一次高速
滑雪急轉(zhuǎn)彎。
下場之慘不忍睹，自不待言。為什么?因?yàn)槊绹哑鋸?qiáng)大國力，得天獨(dú)厚，稱雄國際，外加其
牛仔水平，魯莽滅裂，動(dòng)輒以舉國之力，做“非法侵入他國”(filibuster)之行，自活捉他國將軍(如
對巴拿馬)、到絞死他國總統(tǒng)(如對伊拉克)、到文化侵略、到經(jīng)濟(jì)制裁、到軍事占領(lǐng)、到武器銷
售�！e凡聯(lián)合國憲章和國際法所譴責(zé)到或譴責(zé)未到的惡行，皆悍然為之。一百年前，美國人
還知道說話溫和但手執(zhí)巨棒(Speak softly and carry a big stick．)，如今驕氣凌人，說話溫和都免了，
已是一派富兇惡極。以武器銷售為例，它吃定中國臺灣，已到予取予求地步。這次兩百億武器銷
售案，臺灣的空軍總部座落的土地都得賣掉，請看竭澤而漁，已到什么局面。臺灣這邊，朝野同
昏，“唯美主義”，一任需索，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乃連合李文(她因生在美國，依美國法律，一生下來
即有美國國籍)，一起告發(fā)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George w．Bush)，依不過乃爾的美國法律，官司這樣
打法，自然毫無勝算希望，一如當(dāng)年英國哲學(xué)家羅素(B．Russell)，自開國際法庭審判美國總統(tǒng)約
翰遜(Lyndon B．Johnson)一樣，除道德意義外，并無法律效果，但是，透過法律程序以達(dá)到象征目
的，這不正是我們能做的也該做的嗎?
在李文電傳來的參考數(shù)據(jù)中，我又看到楊瀾的一段話：
李文是個(gè)很較真的人，甚至為許多人眼里的“小事”而較真。但是想想看，如果我
們都不對這些小事較真，難道在大事面前就果真會(huì)有人較真嗎?李文在大陸的種種官
司，既是她的個(gè)性使然，也是用另一個(gè)視角來觀察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社會(huì)的一面鏡子。
李文在北京打官司，訟案十幾起，投訴幾十起，都是她從“小事較真”的成績，最后，她不但
告中國人，也告起他們美國人來了，并且被告的還是他們總統(tǒng)，真正示范出“大事面前就果真會(huì)有
人較真”了。這是一個(gè)好的走向、好的里程碑。“要劫劫皇杠，要玩玩娘娘”，連美國總統(tǒng)都能告。
告?zhèn)�張三李四、告?zhèn)�業(yè)主房東，又算老幾啊?
英文有撥叢尋獵(beat the bush)之諺，也有旁敲側(cè)擊(beat around the bush)之諺，皆鎖定bush
(布什)而對付之。如今李文奇正相生、側(cè)目以告，打官司打到這種境界，允稱佳作。美國體育記
者瑞斯(Grantland Rice)說的好：不在輸贏，在你怎么玩一一
For when the One Great Scorer comes
To write against your name．
He marks一一not that you won or lost一
But how you played the game。
因小見大、化小為大、其始也小、其成也大，李文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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